2011-05-30

Baptism (絕聖棄智)

終於找到這個教會。鐵門上掛著一個大大的紅色交叉,而不是一般的十字架,彷彿在說「此路不通」。

推開那沉重的大門,極目一望,似是一間荒廢了的工廠大廈的地庫:陰暗、潮濕、朦朧。在偌大的空間中央,有一條被一排排蠟燭照亮了的通道,上面舖上了黑色的絨毛地毯,一直通向遠處的祭壇。在通道的兩旁,蠟燭照不到的幽暗裏,好像有一簇簇興奮的人群。他們都在竊竊私語,偶爾會爆發出狂放的笑聲。隱約看見男人跟男人與女人跟女人在地上蠕動著,大汗淋漓;一點點閃爍不定的火光,點亮著一張張正在吞雲吐霧的臉。

我一直走到祭壇前才停下來。兩位陰陽怪氣的輔祭站在兩旁:一位是披著袈裟的印度人,另一位是禿頭藍眼的法國人。印度人開始點起香爐,讓裊裊輕煙升起;而法國人搖動了銅鈴,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鈴聲,讓整個空間立時靜了下來。在檀香與寂靜之中,一位體形肥胖、皮膚黝黑的女祭師徐徐在帳幔中走出來,大喝了一聲:「跪下!」

我昂首看著她,答道:「為什麼?」

她望著我,一字一字地說:「因為我就是這裏的大祭師。」

我冷笑了一聲:「什麼是祭師?」

她權威地說:「但凡有宗教,就有祭師;但凡是信徒,就是順從祭師。自古以來都是如此。」

我說:「我老實地告訴你,但凡有心理學家,就有瘋子;而我正是心理學家,我絕對可以將你診斷成妄想症患者、瘋子一名!」

她目無表情地說:「那你為什麼來這裏?」

我大聲答道:「正是因為我不相信有瘋子,也不相信有祭師!」我的聲音在整個大堂裏迴盪著。

她不怒反笑:「小子,答得好,答得好!那我們現在正式開始儀式。」

印度人問:「你向聖教會求什麼?」

我答:「求解脫。」

「解脫對你有什麼好處?」

我答:「一人解脫,眾生自由!」

Michel Foucault法國人接著說:「自由就是認識自己活在囚牢裏,認識自己每天在任由社會與權威擺佈,食醫生與營養師叫你食的食物,買海報雜誌叫你買的東西,穿電視電影裏出現的衣服,做老師家長牧師叫你做的事,講書本裏教你講的說話。要你棄絕這一切,你能作到嗎?」

我答道:「我作到。我願意從此不上網、不用手機、不看電視電影、不乘公共交通工具、不讀任何市場營銷的訊息、不到教堂、讀書但不拿學位!」

法國人問:「為什麼還要讀書?」

我答:「讀書求智慧;得智慧,得解脫!」

「書裏有什麼?」

「書裏有幾千年的思想結晶。」

「什麼是思想?」

「思想是……自言自語罷?」

法國人大喝一聲:「對!思想只是語言所能表達的東西,智慧是語言所不能表達的東西。讀書,並無解!」

印度人在後面呢喃道:「言語道斷,心行處滅。」

我驀然驚醒,欣然跪下。

女祭師舉起了雙手,宣讀:「朋友,你棄絕魔鬼嗎?」

我答道:「我棄絕魔鬼,也棄絕上帝。」

法國人問:「如無上帝,那在時間開始之前,宇宙有什麼?」

Ludwig Wittgenstein我答道:「這只是語言遊戲 (Language-Game):時間如有『開始』便無『之前』。」

法國人點頭退下,印度人上前接著問:「你棄絕罪惡嗎?」

我答:「此之善,彼之惡,世上本無善惡,全是虛妄,無從棄絕。」

印度人又問:「你相信永生的天國與永苦的地獄嗎?」

我答:「一念三千,處處是地獄,心淨則佛土淨,處處是天鄉。」

印度人滿意地點點頭。法國人又問:「如何可得人人平等?是要財富均分還是機會均等?」

我答:「世間並無真正平等:在左,有人比其他人更平等;在右,同一個終點有不同的起跑線。除非所有孩子在戒奶後都集中地交給政府撫養成人,方能消滅差異。」

印度人不住搖頭,道:「你讀太多書,害了你自己!一不小心,又套用了權威的論述 (Discourse)!我老老實實地告訴你:人人無欲望,則社會無差異。」

我垂首默然不語。

女祭師這時大聲問道:「大家覺得他夠不夠資格?」

黑壓壓的人影陸續響起了「夠」的聲音,漸漸地,這一聲聲的「夠」連成了一個長長的「胡胡」聲,彷彿在飲泣。

女祭師這時在身後的帳幔裏捧出一個金盤,放在祭壇上,並從中用金杯撈起一杯聖水,口裏唸著:「我因自由、平等、慈悲之名,給你授洗!」說著便從祭壇上拿著金杯一步一步地走下來。旁邊的印度人亦準備好聖油與蠟燭,而法國人則拿出藏在身後的白衣。

這時,我忽然大叫一聲:「未夠!我未夠資格!」

女祭師楞了楞,問:「為什麼?」

我答道:「若我真的明白,便不會來這裏讓你進行這個儀式;若我真的能拋開語言的遊戲和權威的論述,便不會對各種經書如此眷戀;若你們真的是出路,也就不會躱在社會的邊緣、工廠的地庫裏!」

法國人與印度人竟同時問道:「那我們的救贖在那裏?」

Jurgen_Habermas我忽然福至心靈,答道:「就在對話裏!不錯,語言有語言的限制和有效範圍,但這不代表不個的思想陣營不能透過語言來理性對話。要以開放的心靈多讀多瞭解,才能精確地運用不同論述裏的語言,找出共融的基礎,從而一步一步地讓自己與眾人得到終極自由和幸福。」

女祭師冷笑道:「不錯不錯!你走罷!我們這裏不歡迎你!」

我二話不說,起來轉身離去;意料不到的,是那兩位輔祭,即那法國人和印度人,竟同時脫下白衣,跟我一起離去。女祭師用輕蔑的目光盯著我們的背影,直至我們消失在鐵門後,才昂然地退回帳幔裏。低沉的呻吟聲在寂靜的大堂中又再徐徐地響起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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